76.
呜……呜呜……
人类触及不到的维度里,回响着低低的哀鸣。
没有人知道,神祇也会为主人吟诵悼歌。通常对殉职的神裔军,联邦会想方设法带走他们的尸体,不仅是做收尸安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收回尸体中的神祇。清理、重置,留作后用。神祇不过是工具,即使有解释不清的自主意识,至多也不会超出动物本能——然而它们的确有着更丰富的、谜一般的感知系统。
狼骸在呜咽,鸦骨从未听过它如此悲戚的啼鸣。它在哭朴载赫,也在哭它自己。
干嘛哭得像没断奶就被遗弃的狼崽一样。鸦骨静静地栖在沙子结成的树上,用冰冷的翅膀捂住耳朵。
呜呜,那家伙要死了啊。我们、我们也出不去了吧,要在这埋到天荒地老了……
狼骸则伏在流淌着血色的河边,委委屈屈地抬头望向鸦骨。那双原本犀利凶悍的狼瞳此时湿润得像人畜无害的小动物的双眼——但见识过这家伙乖戾的真实面貌的鸦骨不会起丝毫恻隐之心。
等他死透之后,你也就没力气哀嚎了。
鸦骨抖抖黑羽,从树梢跃下,轻轻地落在狼骸头上,然后狠狠地踩了踩它的脑袋。
因为埋土里就怕成这样,真没出息。
狼骸不吭声了,又趴成了一摊蒲团似的黑毛。
天上下着细细的红丝,那是狼骸的悲伤具现化的产物。它们在鸦骨的皮毛上凝成小小的水珠,慢慢渗进去,在鸦骨的意识中也下起雨来。
本来我们就只是一块在地底孤零零埋着的石头。鸦骨跳了下来,用喙梳理着狼骸脸边的毛,然后钻进了它暖融融的胸前。
等到他们死透了,我们也会失去意识。没有动力的神祇,也只是一块石头。再过一万年十万年,我们就又融为一体了,依旧像从前那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如果有人把我们挖出去了呢?
如果找不到像这样的宿主,只能把我们分开呢?
……不会的,那样太浪费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人最好……狼骸耷拉着耳朵,蹭了蹭鸦骨的身体,半闭着眼睛,好像累了。
红雨蒙蒙,似云似雾,只属于这一对的世界渐渐模糊,黯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
一束光斜斜地照了进来。
77.
孙雨铉抱着两束花,脚步匆匆地走上楼梯,拐角病房的房门被他用肩膀推开:“宋——”
他愣住了: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帘徐徐飘动着,床头桌上,他上次带来的花已经渐露腐朽的颜色。
“什么时候走的……”孙雨铉自言自语着,脸上难掩失落的神情。
“就在昨天,手脚齐全了就出院了。”
孙雨铉猛地转身:不知何时过来的张景焕靠在栏杆上,嚼着口香糖对他道:“你也不用那么伤心吧,他也没提前告诉任何人……只是给我这个谋杀未遂的受害人留了口信。”
“……说了什么?”
宋景浩固然是无处可去了。孙雨铉想象不出他会回到近乎重建的监察组里、继续不问来由地为他们战斗。
“嗯……流浪?游历?四海为家。”张景焕挑起一边眉毛,笑得云淡风轻,“要向我这个前辈学习,追寻天下剑术去了。”
这就是只身离去,拒绝和别人联系的意思了……孙雨铉默默无言。前几次来看宋景浩的时候,他都沉沉地睡着。现在想来,兴许只是怕麻烦索性装睡吧。
金基仁曾告诉孙雨铉,那天研究所一整栋楼、包括地下的所有设施都完全坍塌、沉入了地底。金基仁赶到的时候,现场剩下的坑都有十几米深。纵然李在宛立刻调动重工机械进行救援,死伤的惨状也还是到了无法统计具体人数的地步。
宋景浩的伤势比张景焕轻一些,医生判断他主要的重伤就是坍塌中所遭受的,饶是如此他也养了足足一个月。而张景焕,比起外伤更严重的是,强行透支精神让他的内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坏死。如果他不是神裔军,应该早就死了十几遍了。
有一名护士经过,张景焕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孙雨铉这才想起,其实张景焕还没到能下床的时候,因为这个不知道被医生护士逮回去多少次。
看着孙雨铉不赞成的眼神,张景焕叹道:“我马上就回去……别叫医生好吗?喏这包口香糖给你,在宛那家伙不肯给我带烟,就拿这个小孩子吃的,糊弄我……”
粉红色的盒子被强行塞到孙雨铉手中,张景焕扶着栏杆慢慢走开。孙雨铉看着他有点落寞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张景焕是特地来把宋景浩的消息告诉自己的。
脑子里又闪过那天在东郡,张景焕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孙雨铉不由歪了鼻子,感叹人真是多面动物啊。
“然后,他突然说不能这么下去,就拿出一条特别、特别重的锁——据说有三十斤,把在宛哥关了起来。还说,如果你要和别人离开的话,不如——”
“等等?裴俊植他是这种强制人设吗?你确定没添油加醋?”
“……民晧哥是这么讲的,我只是转述。”
“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他把自己看的网络小说给揉进去了……”
曺容仁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严重怀疑金基仁这个狗血故事的真实性。而金基仁老神在在地望着另一张床上还在沉睡的朴载赫,暗自叹了口气。
爆炸发生的时候,金基仁还未到达当地城市。是李在宛在飞行器上收到了矿脉处不明爆炸的消息。他告诉金基仁的时候,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当地市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李在宛以军方监察组的名义发出的命令下,他们也不敢接近那处废墟——如果是金基仁下决定,一定会让他们直接开始搜救。但李在宛考虑的更多:他还不知道那里是什么状况,也就不能让这些普通警卫去面对未知的危险,更不能让神裔军、李氏和“溯源计划”的机密暴露出去。
如此,等到他们抵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而搜救工作则足足进行了三天三夜。
从废墟里挖到朴载赫和曺容仁的时候,金基仁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当时那两人面容灰败浑身是血,没有丝毫生气,金基仁脑子一白差点晕过去。是李在宛用嘶哑的嗓音大喊着还能救,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看着二人被抬出来,送上急救车。
但他们没有找到金正均,也没有找到李相赫。
“金议长的手表倒是找到了,可不知道人是逃走了还是混在那些无主的尸体里了。李组长则是确定没有在那些尸身里,因为没有找到鬼斩。”
曺容仁能说话的第一天,就把金基仁叫了来询问所有后来的事。金基仁也兢兢业业地每天都会带来新的消息。
“旼丞哥说等他手腕恢复了要给你……们做营养汤。他当时在楼上几层,受的伤不重。不过民晧哥不准他出病房,只好天天看菜谱解闷。”
“蔡光振那天没在事故现场,但是后来在其他的公司里抓到了他……他牵连太多了,没法定什么罪。听赞镕哥说,军方决定把他拘在研究所里,也算活用他这么多年的成果了……应该没事吧?有人盯着呢,再说现在全联邦都对神裔军这方面很警惕……”
“我吗?大家帮忙联系了律师,在宛哥说趁现在议会对这方面态度分裂,是翻案的最佳时机……我下个月就能去看望他们了。”
说到家人,金基仁难得地露出像他这个年纪的、明朗的笑容。
花瓶里的玫瑰败了,换了百合,过了几天又换了鸢尾。
“景焕哥最近没再问我李组长的下落了,倒是说想去他的旧宅看看。在宛哥说他要有钥匙就随他去,住在里面都不用管……不过医生一直不让他出院,可能还要再等等。”
“军方和议会又吵起来了,吵来吵去都是以后怎么划分势力、监察组怎么处置那些事。在宛哥说他们就是打口水仗,有神裔军在不管怎么吵都不会变了天。大概率以后副帅的位置还是给李家的人来坐,只是权力大减,再想搞秘密计划是不行了。”
“对了,赞镕哥越狱那回事,那几个奇怪的犯人松口了,原来是乌比留星的间谍。一早就策划了越狱,还声称有联邦的人接应……要不是民晧哥赶到,赞镕哥就跟他们几个一起被抓现行了,抖出来又是一桩不利罪证。赞镕哥说这肯定不是偶然,也许是副帅安排的……我听不懂,但是反正也死无对证了,最后就当普通越狱处理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金基仁忍不住喝了一大杯水,望着若有所思的曺容仁,眼神又不由飘到了插在水里的几支花上。
“雨铉来过了。”曺容仁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说道,“你把对我说的,都讲给他听了吗?”
“……都说了。”
可是孙雨铉明显地消沉了下去。
他经过长久的犹豫,最终在惨烈的结果面前无法再压抑自己对真相的渴求——然而这份真相、至少在现在,还不是他能消化的。
“他还年轻,慢慢的,神裔军会找到出路,他也会好的。”曺容仁轻轻地说。原本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金基仁却总觉得这话里有一丝诡异的笃定。
曺容仁有些疲惫地躺了下去,侧着头望向朴载赫——他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睛像在笑。
朴载赫现在还不能说话,一天也只能清醒两个小时不到。但比起先前动不动就病危抢救的情况,现在已经是万幸了。他的被子动了动,非常、非常缓慢地,向曺容仁伸出右手来。
“干嘛,不疼啊?”曺容仁失笑,却十分配合地,隔着两张床之间一米不到的距离,牵住了朴载赫的手。
金基仁默默地退出病房,关上房门,心里默道下次还是让裴俊植来给曺容仁播报新闻吧,顺便让他解释一下那个“三十斤重的锁”是怎么回事。
78.
两个月后。
瞭望星军方和议会吵不完的架终于在裴俊植把翳语“啪”地按在会议桌上后迎来了一个落幕。舌战群儒的李在宛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被裴俊植拖走严令回去休息,议员和将军们纷纷议论看来三十斤的锁可能确有其事,只不过现在看来锁可能还不如一包蒙汗药管用。
神祇的风险性仍旧没有明确告诉给各位神裔军。联邦只是出了一套措辞极其模糊态度又十分强硬的“神裔军风险自理告知书”,要求所有志愿成为神裔军的和在役仍愿意继续效力的神裔军签署、承认以后出现一切由神祇引发的意外均愿意以放弃生命为代价维护军队和瞭望星的安全——等于屁话没说。
张景焕在李相赫的房子里住了几天,突然急匆匆离开了。这还是裴性雄告诉李在宛的,他那天想去照看一下李相赫后院里的桂花,瞧瞧它们有没有被张景焕祸害秃,正撞见张景焕丢了魂似的攥着张纸冲出去,门都不关。
“看他那表情……总觉得,应该是好事吧?”
裴性雄若有所思,但是又觉得有些悬乎:张景焕这是发现了什么呢?总不能是李相赫留了绝命书给他吧,这也太人设崩坏了。
孙雨铉也离开了。
金基仁直到他抵达了某个偏远兵营的那天,才收到他潇洒的告别信。
“说‘今天开始你会想念我的’,什么啊这小子,准备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洗涤自我吗哈哈哈哈哈……”朴载赫无情地指着那封邮件,假装看不见金基仁愈发铁青的脸色,揽着曺容仁的肩膀笑得愈发猖狂。
“好啦,你们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民晧善良地夺走通讯器还给金基仁,揶揄道,“两个麻烦鬼,我估计那些人也不想让你们太早归队,这假期可长咯。”
曺容仁把朴载赫从自己身上扒下去,拍了拍李民晧的肩膀:“辛苦了。”
“我们打算……去拜访一个朋友。”
一个被忽视了很久的,关键人物。
戈凛,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在经历了那场短暂的喧嚣过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深秋初冬的时节草地一片枯黄,树枝也光秃秃的,配上不知何处传来的鹧鸪啼咽,不由生出几分萧瑟。
新村长显然还记得这两个曾经带来乱子的外乡人的脸,言语间透着朴实无华毫不遮掩的防备。得知朴载赫和曺容仁“想调查一下那个失踪的阿呆的下落”,加之二人又拿着很唬人的郡管理局通文,他也只好替他们打开了湖边的、达牧曾经的小屋,随后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离开两分钟,他信誓旦旦“从来没回来过并且即使想回来也只会在大山里迷路”的阿呆——达牧,就出现在了屋后。
只不过,即使见到达木现在的样子,只怕他也几乎认不出来了。
达牧,或者说,慎德,拉下兜帽,露出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
真神奇,明明是同一具身体,神态的不同却可以让他判若两人。
他做出握手的动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的信到得那么慢吗?害我多等了一个月。”
曺容仁向他伸手,却被朴载赫抢了个先。他不友善地一握即离,留下慎德夸张地甩了甩手,手上的红痕显而易见。
曺容仁耸耸肩:“没办法,一个月之前这家伙还不能下床呢——你,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不用怪我,有这小子在,麻烦迟早都会找上你们。不如说,你们没有一败涂地,还得多亏了我……对吧?”
他和曺容仁的目光同时抛向那片没有村民敢使用的湖水,朴载赫想起被他推进水中的记忆,不忿地哼了一声。
不忿但也只能承认,让他得以在反反复复的引导中仍然没有走上歧路、即使处于巨大的物质源影响中也保持了自我思维的,正是慎德让他在湖里泡的那一顿冷水澡。
“李氏的势力渗透得太远了,我既要避着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监视者,又要提防着你们之中是否还有他的眼线,当然什么都不能明说。”
所以只好在装疯卖傻中警告着曺容仁的危险,暗示神祇异化的线索,还把朴载赫这个他一眼就看出来有问题的神裔军推进了解药中,让他在未知的战斗里能拥有一块秘密的护身符。
朴载赫直截了当地问:“这湖里有什么?”
“你跳下去摸摸看啊,或许咬一口就知道了呢?”慎德扬起眉毛挑衅道,甚至还呲了呲牙。这样子哪里像个历经万年的老古董,倒是十分符合对他生前“张狂不羁,随心所欲”的记载。
曺容仁瞟了一眼拳头捏得咔咔响的朴载赫,后者只好报以委屈的撇嘴。他略一思考,问道:“你在湖底放了东西?我猜……是你当年研制钣猄矿的时候就沉在湖底的。”
慎德颇为满意地吹了个口哨:“你很聪明。”
“我想以术师当年的惊才绝艳,如果要研究神祇这么难以控制的武器,很可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曺容仁面不改色地恭维道。
“我把第一批钣猄矿的残料埋了进去,”慎德道,“正反相对的残料。如果说神祇的驱使依赖源虫和宿主的精神融合,这些残料则有让这些融合的反作用。用来做镇定剂,够用了。”
“但是效果并不长久。”
“那当然了。你们让军人和神祇时刻不分,那‘融合’就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慎德漫不经心道,“所以要让你家那小子隔两年就得来泡泡,啊,保险起见你最好也一起。”
“介意我把它介绍给全神裔军吗?你知道的,再过几十年也许又会有失控者出现。”
“这正是我要拜托你的。”
慎德的表情郑重了起来,他的眼神向下方转了转,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然后直视着曺容仁:
“这底下的东西,连我也只能解释一半的构造。其实连神祇都不是我能完全理解的,但很遗憾,它已经成为瞭望星严重依赖的工具了。
“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急着打开湖底去探索‘解药’的秘方,我不能保证打开它们会发生什么。并且,推广到所有神裔也是不现实的,对吗?你们不准备告诉所有人真相,当然也没道理让所有人都来这里下一顿饺子。
“我听说瞭望星现在允许在神裔军‘发生不测’的时候将他就地正法……老实说既不有效又风险巨大,如果所谓的‘不测’是像我当初——是达牧当初的情况,那反而可能带来另一个‘慎德’的苏醒……现在能解决神裔军隐患的,只有这片湖水。
“——所以,我希望你们、不管有几个人,你们这些知情者,可以好好地利用这道解药,在火烧起来之前摁掉它。你们之中有相当权势的军方人物,这应该不算难事。”
曺容仁的脑中已经迅速拟定好了几个计划,包括组派一整套防范组织下放到所有神裔小队中,或者要求所有神裔军在腕表中记录情绪指标之类的……甚至李在宛执掌的监察组就可以活用起来。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希望是这具身体用尽之前,我能找出它们的全部秘密。如果不是我,你们的研究机关总也不是吃干饭的。只有到完全了解的那天,才能把神祇的真相宣之于世界。”
慎德似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萧萧冷风拂过湖面,掀起一片涟漪,他望向湖心的眉眼此刻才显出几分厌倦和疲惫。
难道……
曺容仁不禁问道:“你……好像并不执着于永生?”
他本以为慎德会以帮助了他们、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作为交换,来要求曺容仁帮助他在这具身体死亡后仍然有苏醒的机会。
但这番长谈中,根本没有想要重生的意思。甚至对于生命的消逝,他都隐隐地像撂下巨石一般,竟有些期待。
“你以为我那些反反复复的‘重生’是什么样子?”慎德失笑,“那些,和我当初以为的,都大相径庭——我就像对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后果就是万劫不复。”
慎德的意识投射,并不仅仅是对神裔军的单方面人格侵占。事实上每一次源虫暴动所带来的慎德的“苏醒”,对于他来说都承受着比躯体原主更痛苦的分裂感。
受到影响的神裔军先是引出心底最原始最汹涌的欲望,紧接着表现出部分慎德的人格特征。这个过程中,他不是原主,也不是慎德,而是一个粗糙的崩坏的糅合体。
原主会赶到强烈的入侵感,他会下意识地抵抗,但那段错位的记忆并不会留在他的脑中。而慎德所承受的有不仅原主的抵抗、自身的割裂,还有两种人格宛如在手掌心中被捏碎糅合的痛苦。慎德的人格在宿主脑中占据的份量越大,他对痛苦的认识就越清晰——直到原主自我毁灭,或是被杀死,他的痛苦以及所有意识才会戛然而止,宛如一场忽然中断的梦魇。
更甚的是,每一段这种噩梦都会保留在慎德下一次的“苏醒”中。从神裔军诞生开始,每隔数十年便多一层,重重叠加,宛如看不到底的地狱,让他无数次生不如死。
“你说我‘演技不错’,其实装疯卖傻也不完全是我自编自演——从达牧身上苏醒以后,我有几年时间都处在间歇性精神失常的状态里。我常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总把那些错乱的碎片认为是现实。”慎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的‘演技’,基本就是真实经历了。”
所以,在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终于能够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唯一目的就只有:结束这一切。
让他的绵延数千年的痛苦彻底结束,让他永远不再从长久的安眠中被惶然惊醒。
当年意气风发的慎德顺手留下的退路,终于得到了救赎的机会。
“我这次死后……你把这具身体好好安葬吧。达牧的家乡是特里里,我去看过。你记得要埋在他母亲的墓地旁边。”
“你这就安排后事了,就这么确定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一直没出声的朴载赫突然插嘴道,他的脑子早已因巨大的信息量而一团浆糊,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你不是还要继续研究神祇的吗,不需要和我们互通消息吗?”
慎德对他露出慈祥但格外让人火大的,那种长辈式的微笑:“我们要再见面,风险就太大了。现在李氏元气大伤,但等他们缓过劲来,只怕我送个信给你们都不好说咯。”
朴载赫饶有兴致道:“你也是李氏的老祖了,怎么好像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那叫什么,舐犊之情?总是有的吧?”
慎德扶了扶额,无奈道:“我可没有儿女……现在的巽都李氏全是我兄姐的后代吧……你觉得像我这么潇洒的人,会在乎这么几千年后的表亲吗?”
还是致力于不让他安息的那种。
“——不过,我曾经去看望过那个孩子。”
慎德抬头望着飞过的雁群,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是个很出挑的李氏族人,优秀,但也可怜。他们以为他最像我。”
99%以上的匹配率,那个“正确的源虫载体”……朴载赫突然想起在梅格要塞遗址的地下偷听到的、金正均对李相赫说的话。
“真是好笑,他们觉得够聪明、果断、格外冷漠,再加上和神祇的完美适配,就很算像我了吗?”慎德掰断了一根湖边的芦苇,无趣地把它丢掉,“我的欲望是全世界,那孩子嘛……
“他的欲望,是‘虚无’。”
慎德打量着曺容仁若有所思紧接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发出一连串恶意的大笑。
“所以说,他们怎么会成功——他们把欲望叫做‘钥匙’,可是相赫的钥匙本身就是抓不住的,怎么可能打开他的成魔之门?哈哈哈哈哈哈哈……总算他们有脑子,还知道把你带去给他杀,幸好你的小男朋友有点用,也够不要命的。”
他理理衣服,重新戴上兜帽,一副要道别的样子:“行啦,该交待的都说完了,你们哪来的回哪去吧。哦对了不要比我死得早,不然我天天去你们坟前哭诉没人给我送终……”
“李相赫失踪了。”曺容仁打断他,不抱希望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线索吗?他可能去的地方……”
慎德大步流星已经走出了十几米,闻言只是摆摆手,头也不回道:“不用担心,那孩子虽然看着闷闷的又冷僻。但一旦有机会,他是最能按自己的想法而活的。”
曺容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身后温暖的温度靠过来,裹在他的背上。
朴载赫抱着他,小声说:“我们回家吧。”
79.
张景焕气喘吁吁地走过湿地和树林,带着满身泥泞,终于在森林最北端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一片静谧的湖畔。有无数漂亮的白鹤,踱步其中或是徐徐飞过树丛,它们振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有一只落到了张景焕面前,警惕地发出叫声。张景焕却并不在意它,只是屏住呼吸望着那个背对着他坐在竹席上的人——
李相赫转过身来,看着他,却并不惊讶,展颜露出一个很干净的笑容。
洺水森林最北端的、曾经李氏副帅送的那块地。即使没有人知道他把这当成生日礼物时,是不过想做个人情、还是真的对一个后辈的话听信于心,李相赫终究是履行了自己当初的回答。
如果不做李氏族人……我可能会去豢鸟吧。
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想飞便飞,想落便落。
回家,这个词一度让曺容仁温暖得忘了深秋的冷风,还和朴载赫脉脉温存了许久。
然而真的回到那个——十几年没回过的家,曺容仁只有冲出去订酒店的冲动。
“这堆碗……这么久没洗居然真长出蘑菇了?朴载赫你来扔吧我不想碰。”
“天哪这衣服我还挺喜欢的,就这么在阳台上飘了十几年吗……颜色都褪成这样了!”
“这窗户锈得——拉都拉不开!我记得这个牌子,等下就打电话叫他们解释解释,说好的百年不锈钢,怎么这就锈完了……”
曺容仁皱着眉头在他们的小独栋里走来走去。朴载赫跟在后面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内心大骂梅格事变那帮调查员,光知道把人家家里的可疑物件搜刮干净,怎么连个垃圾都不能顺带丢掉的!
不过看着这些尘土满面的家具、开裂的地板、甚至通风口里长进来的藤枝……朴载赫也不得不承认,还是全部翻新来得实际。等等,联邦的补偿金什么时候发到?要不要找姜赞镕走个后门……
正想着,不知哪来的燕子扑棱棱飞过,吓了朴载赫一大跳。
“燕子都在卧室里筑巢了。”曺容仁崩溃道,“载赫,我们还是先出去住吧……看看有什么贵重东西收拾一下……应该也没什么了……”
他嘀咕着,想到调查员们的行事风格也不禁叹息。不知道那些没收的物件还有多少能拿回来——可能根本就没有保存,毕竟十五年前谁能想到朴载赫还有完好回归的一天呢?
“——啊,我有的!”朴载赫突然响起了什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曺容仁也不管他,径直去书房里检查了起来。
一些草稿纸……被翻得满地都是的书籍……瓶盖被打开检查最后完全干掉的墨水……
“啊。”
曺容仁捡起一个金色的小本子,里面竟然夹着一张被叠成小方块的纸片。
“联邦第一军校第35届运动大会……低年级组射箭项目,金牌……”
原来是朴载赫的荣誉证书啊。
想起学生时稚气满满的朴载赫,曺容仁忍俊不禁。他正打算把纸片放回去,却意外地发现地上多了个小东西,许是刚才解开叠纸时掉出来的。
曺容仁将它拾起来——原来是个圆圈,纸做的圆圈。
心中划过一丝什么,曺容仁把证书翻过来,只见在背面写着圆圆的小学生一样的字体:
这次做的还是好丑,下次做圆一点再送给容仁哥。
曺容仁出门的时候,正碰见朴载赫哭丧着脸走过来,指甲缝里都是白白的可疑粉末。
“你这是怎么了?”他好奇道。但朴载赫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不好意思开口。
“让我想想……你刚才说要去找东西……现在空手而归。你这手不会是去抠墙洞了吧?有什么能藏在墙洞里又很贵重……”
朴载赫知道曺容仁故意逗他,自暴自弃地投降了:“呜……我没想到,连藏在墙洞里都能被他们发现……还以为能拿给哥看看呢。”
那两枚曺容仁始终没见过的求婚戒指。现在要么被拍卖了充作军方经费,要么就躺在哪个角落里无人在意了吧。
当然也可能被融了打造成其他首饰,戴在哪位小姐公子的身上。
“那就没办法了,”曺容仁小心地避开地板污渍,走向阳台,一边解放那件褪了色的衣服一边道,“你真的觉得可惜,还可以再买嘛。”
“……哥你就不觉得难过吗?毕竟……很有意义了。”朴载赫小心翼翼道。
“原本应该是有点……”曺容仁转过身,笑道,“不过人都在这,戒指就不重要了。”
他藏在身侧的左手小指上,正套着那枚纸做的戒指。
这么幼稚的事怎么一冲动就……曺容仁笑得灿烂,心中默默打鼓:等下赶紧拿下来藏兜里,让载赫看见又少不了一顿解释了!
大门被紧紧关上,这栋房子连同十五年来的寂寞和荒芜一同被锁在旧时光里,等到下次主人再临的时候,便只剩生机与希望了。
“哥。”
“嗯?”
“如果有机会……我们去卡达荷星看看吧。”
“……那你可能要想办法说动联邦发动大规模战争才行了……否则就只能偷渡,不光可能会回不来,更重要的是会迷失在他们的扰向系统里……到那时我们就只是两个太空垃圾了……”
“我就说说!我就说说嘛……我只是想,去你去过的地方看看……”
曺容仁停下脚步,踮起脚捧着朴载赫的脸,几秒钟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
“还想看吗?”
“……”
“我现在要去找个酒店住下,并且要洗个澡。如果没人和我合住的话呢,我就只能叫服务生给我递毛巾……唔——唔?!?!??嗯……嗯……哈啊……等等……朴载赫你放我下来!”
“酒店就在前面我们这就去哥你别动了你刚才腿都软了我又不是抱不动你——”
这孩子是怎么给惯得越来越野?
三个小时后的曺容仁咬着枕头恍惚地想,沉浸在深度沟通里的鸦骨没空照顾他的情绪,在自己的世界里叮叮啄狼骸的尾巴。朴载赫掰过曺容仁的下巴,让他仰起头来又接了一吻。
落日余晖都还没散尽,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END>
结束了……想说的还有很多……以后再说吧……总之先发出来(爆着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