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姜赞镕的大学里,枫树种得到处都是,一到秋天就是满眼的红,橘红紫红正红。每年美术生的作业里都有一项画秋景,枫树最多的那个湖边便会熙熙攘攘。
而姜赞镕观察了一阵子,找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偏僻角落,一段时间就在那里观察和绘画。
他就是在那里碰到李浩钟的。
“不好意思,我想看看枫叶的层次,不知不觉走到这来了。”那家伙摸着后脑勺笑道,“不过你很聪明嘛,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构图蛮有意思的。”
这个地方被废弃的木材遮挡着,又是在旧图书室的背阴面,鲜少有人迹。但从遮遮掩掩的缝隙里窥见的一片枫叶红是整幅风景的点睛之笔。姜赞镕认得这个人,虽然不同班但总能出现在女同学谈论的话题里,那个时候他算不上是电子产品的狂热饭,但上学校论坛查课表的时候热帖里也没少见这人的照片。
是个外貌很取悦视觉的小子。但姜赞镕一眼看过去倒是被他手里的绘本给吸引了。
“……我能看看吗?”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认识了。李浩钟欣赏姜赞镕的构图,姜赞镕则很佩服李浩钟的色感。这种东西说是天生的似乎更恰当,反正姜赞镕是学不来他的上色。从那幅掺杂着绚丽幻想的秋景上姜赞镕能感觉到万花筒一样跳跃的思路。
甚至细想来,姜赞镕会难以理解他的思路。
这就和李浩钟偶尔会冒出来的“我这辆火车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雪山呢”一样,姜赞镕说不出地有种怪异的违和感。
那幅枫树林替李浩钟拿到了第一名的绩点和可观的奖学金。他拿那笔钱买了套画具送姜赞镕,说是雇他当合作伙伴。慢慢的,从校刊投稿到杂志边角,甚至不入流作家的封面图,署名Ambition&Flame的作品以犀利的画面内涵和烂漫自由的上色风格,逐渐成长起来。
李浩钟抱着一兜的啤酒跑到姜赞镕的宿舍,在炎热的空气里把啤酒罐“砰”地打开,泡沫溢了他一手。姜赞镕甩给他一包纸巾,他却自顾自先喝了一口:“合作愉快!”
“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姜赞镕只是随便一提,李浩钟的表情却空白了起来。
蝉叫得凄厉,啤酒在胃里呲啦呲啦地起着反应。李浩钟沉默半晌,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啊。”
姜赞镕多少知道李浩钟家里不支持他学美术这件事,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拿画稿出去赚到的。用李浩钟自己的话来说,都是“出卖灵魂毫无审美闭着眼睛”画的商品。稍微有点灵魂的则被他拿去给学长学弟当作业,甚至给应聘的面试者当作品展示。姜赞镕虽不赞成这种捉刀代笔的副业,但总归是别人的事,他也没什么立场评论。
临近毕业的时候,姜赞镕和李浩钟合作参与了一个画展评选。花了三个月反复思考主题、不断尝试和修改才完成参赛作品。李浩钟主动提出去交稿件,而姜赞镕忙着毕业找工作投简历没有多想就交给他了。
他想的是,李浩钟总不会干出只署一个名这么卑鄙的事情。然而直到作品得了大奖,他才在公布成绩的网站上得知,作者的确只署了一个名字:Ambition。
错愕不解的同时他接到了那个噩梦般的电话,是当地巡警,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浩钟的人。
“啊,请您节哀……死者给您留了遗书,我们在他的手机里找到您的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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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赞镕在猛烈的阳光里醒过来,脑子当机了一分钟,才想起来昨天画画到太晚,忘了定闹铃。他揉了揉头发,忘掉不知做了多少回的梦,打着哈欠转了个头。
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嘴猫毛。
“……民晧!?”
正沉浸在睡梦里的小猫被他一吓也激灵地弹开了,委屈地舔了舔被姜赞镕碰到的肚皮。
“呼……你的爪子怎么了?”姜赞镕捏着民晧猫的前爪,肉掌上有一小块荧光绿。李民晧心里一惊:昨晚他不小心拇指按到了半干的颜料盘。但他仔细一想,猫咪上蹿下跳也难免的,说得通。就心安理得地把爪子按在了姜赞镕鼻子上企图蒙混过关。
姜赞镕眯了眯眼,把他摘下来:“我得起床了,今天约了医生。”
民晧猫躺在枕头上望着主人懒洋洋地洗漱换衣服,不忘倒了份猫粮和牛奶在盘子里。民晧猫不情不愿地跳下床,咪咪叫。
(什么医生?你生病了吗?)
姜赞镕当然是听不懂猫语的,他只是蹲下来揉揉小猫的头,道歉说今天没空了回来再给煎火腿。然后他走去工作台,简单地整理一下。
民晧猫正蹲着和那碟紫色的固体碎块大眼瞪小眼,没看到背后的姜赞镕愣了片刻,才把颜料盘扔到抽屉里。原本要把画收起来的,在回头复杂地看了眼小猫之后,选择了把它留在画架上。
“那,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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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民晧要是知道Flame代表着什么,那是绝对不会拿这个id跑去仰慕的前辈所在的杂志社应聘的。他只知道这个id似乎经常和他关注的画师兼前辈姜赞镕合作,但只几年后就不再出现了。
而失去了这个合作人之后,姜前辈的作品里就被生生剥离了色彩这一要素。他的画作只剩下了黑白灰,不知是不是李民晧多心,前辈从获奖的那一幅画以后,后来工作用的插画也好,参与的拼盘画展也好,作品总有些郁结难解的味道。
那位Flame,对前辈的影响一定很大吧。
于是,带着对这位合作人的好奇和对姜赞镕的憧憬,李民晧用Flame这个名字,投出了自己的简历。
要是前辈看到这个id应该会对自己的作品留意一下吧……真想知道他会怎么评价。
而收到录用通知后,李民晧就迫不及待地做了自己亲手设计的名片,忐忑地一大早就来到姜赞镕的住宅。
见面第一句要说什么?直接自我介绍会不会太唐突了?递名片的时候要举多高?要不要提自己很崇拜他?穿着会不会太随意……
然而就在他捏着名片焦虑不安的时候,夏天反复无常的阵雨落下了,李民晧来不及找避雨的地方,登时给淋了个劈头盖脸。
就在此时,那扇李民晧盯着看了一早上的门开了。
……
“喵……”
(姜老师您看我学得像吗?)
===
4.
“学长打电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呢。”曺容仁笑着说。虽然笑容还是一样的温和,但姜赞镕看得出,他比上次见到看起来更疲惫。
“我想了一下,其他心理医生应该都不知道学长的事。所以没法把学长按一般病人那样诊断,今天就当谈心吧。”曺容仁快速地陈述着自己的看法,给姜赞镕推来一份测试表,“学长先做一下这个吧,基本的评估还是要的。”
他手腕上的缝线已经拆了,但递笔的时候吃痛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扯到了肩膀的哪个部位。姜赞镕忧虑了一下他说的那件“帮警局做的事”是不是危险系数很高,不禁开口道:“你没事吧?”
“嗯?啊……没大事。”曺容仁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很不自在,“就是……被警局的猎犬咬了,我是生人嘛,没办法。”
姜赞镕对这套敷衍之词自然是没法相信的。但曺容仁摇摇头看样子是不想多说了。他低头在纸上的测试选项中迅速打着勾,冷不丁听到曺容仁说了句:
“学长想放下了、犹豫不决才来问我的吧?
“其实学长没必要纠结的,你看,你都没排斥这根三色笔了。”
红、蓝、黑的三色笔,姜赞镕无心按下的是红色的按钮。
现在用着血一样的红色墨水,却不会再想起那张遗书上用血按下的指印了。
李浩钟留在楼顶的遗书上端正地写着,要把自己所有的绘本送给唯一的朋友姜赞镕。对其他财产和其他人只字未提。虽然有很多人对姜赞镕说过“那不是你的错,只是他想不开”,但姜赞镕自责至深的并非是朋友抑郁症自杀这件事本身。
而是朋友抑郁症这么久,他却没有半点察觉。
都说画家善于观察生活。他看过那么多李浩钟的画作,也发觉出他想法和精神的微妙异常。但他只是将其归结为艺术生的敏感和杂乱,就这样潦草地,却还做了那个人“唯一的朋友”。
“学长你的PTSD一点都不难解决。”曺容默默收回纸张,随手折了放在一边,叹了口气,“决定权从来都在你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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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晧猫从虚掩的门缝中探出脑袋,左右观察确定姜赞镕没有回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一秒钟后,李民晧走出了家门。
不回家不行了……之前准备的工作用稿托付在朋友那里,已经交完这个月的份了。可是新的工作马上任命了过来,眼下得回家爆肝再存一些。
李民晧想了想,给姜赞镕留了张字条摆在玄关。大意是猫咪的主人找到这里把猫咪带走了,谢谢您多日的照顾;以及不要伤心以后会让猫咪常来看您的!
虽然这样写了,李民晧的脑子里还是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孤独的、无趣的、寂寥的单身男人在失去唯一一只猫之后失魂落魄连胡子都不刮的邋遢样子,实在让他心生恻隐。于是他又在纸条上加了一句:ps.胡子刮干净猫咪才会更喜欢和主人蹭脸哦~
就这样李民晧关了门,特意反向跑到离家远的公交车站,上了车。
姜老师,您的猫就离开三天!千万不要伤心!李民晧在心里真挚祈祷着,从裤兜里摸出硬币,投进钱箱。
以及,谢谢您的车钱。下次回去我会还的!
……
……
……
两个小时后,李民晧又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
这一回他满脸世界末日的惶然,愁得头发都被抓成了鸡窝,看起来就像个面临挂科还被老师发现作业作假的可怜学生仔。
——他把名牌忘在姜赞镕的床头柜上了。
就那个写着“李民晧”,本体其实是名片的东西。
李民晧想,也许姜赞镕根本不会知道那东西是从哪来的。正常人都会以为是不知何时收到的名片吧!可是他好死不死在名片上加了行杂志社的名字和自己的工作邮箱——是自己的手写体。
啊,为什么要留那张自作多情的字条嘛!说不定姜老师根本不在意这只野猫何去何从,这下字迹一对比,他不起疑心才是智商存疑了!
或许现在祈祷姜赞镕还在那个“医生”那里比较现实……哪种诊疗要花整整一下午时间啊……牙医!?对,就祈祷姜老师看牙医去了吧,病情不严重只是美白牙齿要好久好久……
这样胡思乱想着,李民晧差点坐过了站。慌里慌张下了车,忧心忡忡地走着,计划到了姜赞镕家门口先变成猫从窗口进去探探情况……
正逢下班时间,李民晧失魂落魄地不慎和人撞了满怀。匆忙道歉后,一抬头:坏了。
越过这个陌生人的肩膀,前方五米处,拿着字条和名片四处张望的男人,不就是李民晧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吗!
李民晧和他目光交接,那一瞬间他心脏狂跳。他把一秒钟掰成两半,前半秒用来感叹原来用人类的高度和姜赞镕对视是这种感觉,后半秒用来应激反应,迅速转身试图混入路人之中。
为什么要躲其实李民晧也有点后悔。姜赞镕又没见过他的脸,只是李民晧心虚过度才……
“民晧?”
然而他的主人比他腿长很多,几步就追了上来。这一声轻唤惹得李民晧浑身一激灵,恨不得拔腿就跑——
姜赞镕那只常常拿来提小猫的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李民晧的后领。
李民晧被这种熟悉感惊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您认错了吧。”
姜赞镕挑挑眉,抓起李民晧的手:
“爪子上还是我的颜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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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猫难道以为现在才露出马脚吗?姜赞镕无奈地想,那颜料上留的手指印可不是猫爪形状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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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师,好好的颜料为什么要扔墙角,多可惜啊。”
“姜老师,您终于穿了件年轻点的衣服了。以前怎么都跟个老头子似的……”
“姜老师,主编说之前您死活不画彩页,现在松口了是为什么啊?”
“姜老师……”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对面的姜赞镕终于忍不住,拿着勾线笔就敲了下李民晧的脑袋,“不想好好干活就去倒咖啡,让慧珍来帮忙。”
另一张桌上的助手听闻此言缩紧了脖子:“别,老师,我可没那么多脑袋给您敲。我忙着呢,忙着呢,呵呵……”
李民晧撇撇嘴,过一会儿,又从屏幕后冒出头来:“那……您上次去看医生是什么病啊,严重吗?我这是关心!不是问题!”
姜赞镕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件事。
“你下次跟人事说,把你那id换了。”
“为什么?”
姜赞镕作势要敲李民晧,但这小子吃一堑长一智,已经提前护好了脑门。姜赞镕被他逗笑了,回答道:“以后再说。”
“还有你那一堆问题。以后有机会,我都告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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